那些坑坑疤疤的城市和世界


『紐約的文化結構也像它的城市結構一樣處處都有些空洞,如果你想在這面鏡子後面發現那些引人入勝、近於幻境的平地,那你只要選擇其中的一個空洞,然後滑進去就能如願以償了,就像愛麗絲那樣。——李維史陀』

看到這句話是因為看勞倫斯.卜洛克的<馬修.史卡德系列>偵探小說,台灣文藝才子唐諾先生引用法國人類學家李維史陀的這段話作為<惡魔預知死亡>這本書導讀的開場,讓我腦袋瞬間「當機」了好長一段時間。


紐約是人類在近代文明的一個代表,歐洲人轉至美洲由此開始,富麗堂皇,集近代萬萬千千的寵愛於一身的一個城市。要說她的文化結構,只怕是像數學家、統計物理學裡的混沌研究裡的「亂序」成長結構體一樣,在近代兩、三百年來搭上科技文明的高速力道,有超過xyz三個空間維度的堆疊方向;有些在預料中,有更多在預期之外,也那麼多樣的堆積成長,也就有那麼多超過這些空間維度的空缺、孔洞了,直的、橫的、斜的、交叉、歪斜、混淆、相互獨立無關各式各樣的「兔子洞」。

到紐約去過三次,都是以公務出差之便順道看看這西方花花世界的代表城市。非假日時一個人在曼哈頓的中央公園裡亂逛,走了好久空無一人公園偏僻角落,看到一個小徑穿過車道馬路下方的圓孔小隧道,就直接聯想到莎朗.史東在驚悚影片<銀色獵物「Sliver>慢跑的場景,還有<the brave one 勇敢復仇人> Erica Bain(茱蒂·福斯特飾)和未婚夫DavidNaveen Andrews)帶著狗被3個不明身份的男子襲擊的畫面全身雞皮疙瘩從頭頂瞬間延背脊延伸到了腳底板。

如果李維史陀意有所指的兔子洞,在感受層面就像這樣,要找尋那「引人入勝、近於幻境」的文化冒險,對我這來自台灣竹科背著筆電公事包的科技宅男來說: 「真心謝謝,不用了」。

紐約是紐約,夠大,中西文化的差異美化了其結構夢幻程度,我可以說,她是她、我是我。

如果說中國的都市呢? 北京? 上海? 深圳? …那裡的「兔子洞」是啥樣子? 可以像我在紐約那樣用距離來維繫美感、置身事外嗎?恐怕很難,恐怕不是那麼一回事了。

從香港回歸中國大陸的1997開始,我就開始頻繁地在兩岸三地穿梭,並非是勇於西進的台商,只是無奈被台灣保守的科技公司指派的先遣業務行銷小兵,去那裡探探危不危險哪? 市場好不好呀? 就這樣走南闖北地過了十多年,去過的地方超過十個省份,大大小小的城市鄉鎮更是難算計了。

第一次在大陸被快速發展城市中的「兔子洞」嚇到,是在上海。那時浦東浦西間穿過黃浦江的地鐵還沒有打通,跨過黃浦江的橋是交通的惡夢,但總比更早之前往返的擺渡船要強上千倍、萬倍。浦東區正由於工業區的快速發展和半導體八吋晶圓廠的興建,吸引了許多尋找更多肯定掌聲的台灣工程師、基層中層主管過來;興建中的磁浮高速列車是另一個亮點,在上海半導體展的盛會上,約有一半的人把目光停駐在那興建中的磁浮鐵道橋梁,人聲鼎沸的嘈雜會場交談話題,每幾分鐘就會關注一下磁浮列車的通車日期與驚人的票價;兩個從台灣出走的人,一個是白手起家的「好野人」代表家中公子,為了美人為了愛情不要台灣家族的「江山」,不避諱彼時的政商矛盾大興「高新科技」土木創業;另一個是半導體廠的併購案中頗受關注的爭議型人物,以併購受害者的姿態到大陸這塊半導體晶圓廠處女地重新黃袍加身他們兩個在上海,是那時候我所處的圈子中,最最重要的大事。

在淮海中路上一個解放軍開的住宿三星級酒店,是我臨時一星期的住所。之所以選擇這個地方,是聽到在浦東工作的前同事、朋友的強烈建議,一是離地鐵口很近,二是走沒幾步就能夠到有名的A貨市場,三是「安全」(因為解放軍開的)

那時幫我安排酒店的朋友,和我兩個一邊吃著十個人份的一桌酒菜,一邊炫耀他手上的那只「純金鑲鑽」的「瑞士名錶」,與滿是商標的法國皮件公事包(我心裡嘀咕,會不會太娘炮??),當然,那都是A貨市場的「戰利品」。酒酣耳熱後,我不願和他(又呼朋引伴四五個人)Lobby比我們在台灣的公司還大、「員工」(女性「技術員」)比我們在台灣的公司還多的「夜總會」去,就不以為意地,自己一個人往市場方向晃過去。

我說話的方式和異於常人的「氣質」馬上被認出是台灣人,那些上海地攤商也夠厲害,沒有幾秒鐘便從我皺眉與歪嘴的小動作摸到了我的「品味」,掏出一只讓我眼睛一亮的IWC飛行錶和Montblanc鋼筆在我眼前晃動「還有類似的,很多,不方便拿出來擺,進裡面看看??

那時市場的周圍道路、建築,其實不比台北要差,有點像士林還有迪化街市場的感覺,我心裡以為往市集外多竄幾步路就能到達八個車道的大馬路上。就在跟著那個小個子A貨老板從淮海中路的巷子進去,一個彎、一個拐之後,我心裡就知道不妙,掉進兔子洞了。

台灣不會有的,接近零度的低溫在巷弄中把整個時空凍住了,很難想像在繁華的上海市中心,腳下是混合了附近住戶往外潑的家庭髒水的泥土地,看起來大約只有八、九歲,臉上泛著只有照片上才看過的「高原紅」的小女孩,蹲在一個小木門外,一面用力煽著燒煤球的小爐子,一面摘揀著地上不知是什麼的爛菜葉;空氣中是令人反胃的廁所加煤球燃燒加食物烹煮、又再加家禽家畜混養的味道;在一個打開的二樓窗戶,一個老伯伯不懷好意的看著我;另一個更遠的窗戶,一個只見背影滿頭白髮的老太太正在哼哼唉唉著滬劇中的小曲

那個賣A貨的老板的家,客廳倉庫餐廳廚房合併使用,小巷子旁的空間驚異不搭地停著一部BMW 520,那是他的車。那小個子A貨老板遞給我一支中華煙,自己也不慌不忙點上一支;身材有他兩倍大的老板娘超級滿月圓的胖臉堆著笑,要我這台灣同胞好好看看國內的另類「工藝傑作」,在不到5W鎢絲球泡燈照明下的她,夢幻程度像極了愛麗絲夢遊仙境,在空中出現的微笑貓臉,而在一旁猛吸煙的小個子老板,七手八腳地拆各式各樣的名牌包給我看,也像極了那隻大毛蟲。

怎麼離開,花了多少錢「贖身」,忘記了。我的荷包有限,應該沒到慘烈的地步,否則,以「元」為單位的數字應該沒那麼容易忘卻才對。反而是那個小女孩、瞇眼的老伯伯、花頭髮老太太,小個子A貨老板的快手快腳、和他老婆的圓臉,還有中人欲嘔的氣味、昏暗的燈光、像是一推就要倒的樓梯貨架與閃閃發亮的紅色BMW在我的夢中給了我不是很舒服的記憶。

另外在山東省會濟南,英雄山的腳下,有一片讓人驚嘆的文玩市場,也讓我畢生難忘。

濟南的都市建設真算不了什麼,機場、高鐵站,完全看不出是一個地域大小以及人口數目與德國相當的地方省會。人、車數量驚人,北方人的豪邁性格與粗暴脾氣在人聲與車聲中表露無遺。我在這個城市工作了一年,時間距離在上海的A貨市場被嚇到已經有12年之久,算是混大陸的台灣老油條了,在山東說起話來也能大著舌頭問人「咋啦?」。

英雄山腳下的文玩市場,在假日時人貼著人走路,光是佛珠,有星月菩提、鳳眼菩提、金剛菩提、小葉紫檀、花梨木、老椰殼、翡翠、瑪瑙、南紅、菩提根、硨磲一大堆叫不出不認得的佛教法器,奇怪的是,在此間不見佛弟子,也沒看到什麼慈眉善目的在家居士,反而是,大人小孩、男男女女,每人人手好多串佛珠在手指間快速轉悠,而且使勁使勁地磨擦那些佛珠子。他們告訴我,這個動作叫做「盤」。

「盤」這些珠子「幹啥」呢?...喔,珠子把它盤黑、盤得油亮油亮,越有古文玩的韻味,就越有「價值」。


原來如此。原來古文玩中,千百億萬次的佛號在這些佛珠間流轉的價值早被忘記了,被看到的只剩下焚香燃燈沾染的手指所搓弄的油漬痕跡,然而這油漬痕跡在中國北方離北京京城大約高鐵一小時能到的山東都市,昔日儒家孔孟故居附近,以「文玩」的表象被瘋狂地崇拜著。

這不是另外一種城市文化結構的空洞嗎?

前一陣子從黃易小說<尋秦記>的改編開始,大陸狂亂地流行起時空穿越的戲碼。要穿越,不管因為是機器爆炸還是跌落百慕達深海海溝,總必須要有個叫做「蟲洞」的東西可以鑽才行,這蟲洞一鑽過去,哈哈,歷史評價隨我篡改塗抹、文化價值任我為所欲為,不須生在彼時,都能像文化大革命時期一樣「造反」有理,「打」、「砸」、「搶」好不痛快。

這種超越現時的空洞,比起兔子洞來,在文化結構上顯現出的坑坑疤疤,更讓我覺得不舒服,為了某些幻想的自娛而愚人,有如在本來就夠多傷口的城市多戳幾刀,根本沒去想過會給後世子孫帶來什麼樣的危機,什麼樣的禍害。

想得更遠一點。文化結構問題,如果放在全地球、全人類呢?

二次世界大戰後人類在地球上的紛爭讓人莫名奇妙。要往上追溯可以從中古世紀的十字軍東征開始,也可以和蒙古大軍扯上一點關係,但終究落在宗教、地域、資源、政權無法說得清楚、講得明白的事情上。好多人就這麼死了,丟了性命。

在全世界的地圖上也有一個通往幻境的大洞,像愛麗斯夢遊仙境的兔子洞,也像穿越時空的蟲洞,但更像一個汨汨血流不止的可怕的傷口。沒有人敢往洞裡面多看一眼,那是一個無法被了解的另一個世界。

在無法面對的狀況下,有人乾脆往那洞裡丟炸彈,或找一些願意自殺式一去不回的勇士,拿槍跳進去狂掃。

不知道如果人類學家李維史陀在今天還能說幾句話的話,會說什麼?

我不太想知道在911恐怖攻擊的美國人說了什麼;在十一月的黑色星期五劇場外奔跑逃命的法國人說了什麼;我看過、但卻不想透徹了解在2008年得到都柏林文學獎的作品< 狄尼洛的遊戲>中,出身黎巴嫩的流亡作家拉維哈吉所寫: 10000枚炸彈落下了,有如落在廚房的地板上的彈珠;而我的母親還在做飯,父親依然埋在地底,只有耶穌死而復生。」是什麼樣的情景我只想著那麼多的坑洞、傷疤、岌岌可危的結構危機,該怎麼辦才好?

坑坑疤疤的狀況不只出現在城市、在我們所居住的世界,也在我們的孤單靈魂深處,不是嗎? 這事真是讓人難過

2015.11.17, 寫在法國恐怖攻擊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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