浴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



臨沂,是我正式到中國大陸工作的第三個城市。

工作地方在臨沂城市東南邊角,臨沂市的經濟開發區除了廠房外,多是農村改建的新式公寓小區。尚未利用的空地佔地面積不小,人工綠化植栽於其中刻意擺弄但又不經意維護著,人工綠化所及的空餘處則是頑強自然狂妄生長的草莽。在植栽與草莽二者之間的鬥爭中,強烈透露著中國北方的特殊城鄉的田野風貌。這樣的工業園並沒有像其它城市的經濟開發區、高新區那樣潮派的企圖與氛圍,反倒是透露著冷冷清清、小小的落寞和孤單。

工作需求被派駐在這裡,因為無法承受舊農村改建的小區冬天不供暖這件事,我選擇一個在沂河邊上較為高檔的地方租屋落腳。在入住第一天,氣喘吁吁又摳又刮地處理地磚上的污漬時,大塊窗戶正巧透進了沂河上的夕陽。

有別於在台灣淡水的落日;有別於新竹南寮漁港海風擁人滿懷的黃昏;有別於在數年前參加上個公司在日月潭邊年度策略會議、分神時從窗簾細縫中所見的山中湖泊傍晚斑斕晚霞;沂河上橙紅的暖暖陽光,一瞬間感受,倒是讓我想起了好久前在台北市念高中時的傍晚,放學後在操場、球場所見的遠處觀音山夕陽。未經世事的青少年的彼時、走南闖北的落拓中年男子,如此大的差距,其中卻存在著相同離家孤獨的場景。

高中是好遠好遠前的回憶。高中的時候痛恨背書,最痛苦的除了三民主義外,就是中國文化基本教材。那時的同學、死黨,無一不詛咒著朱熹朱老頭(幸好那時還有點小智慧,知道問題不在孔夫子、孟夫子)。但是事隔三十多年,在這個大陸北方孤偏城市失神的剎那,卻依然能記得論語先進篇中的一段:

點,爾何如?鼓瑟希,鏗爾,舍瑟而作。對曰:異乎三子者之撰。子曰:何傷乎?亦各言其志也。曰: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夫子喟然歎曰:吾與點也!

臨著沂河的城市叫做臨沂,而這沂河,應該就是,浴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中的沂水吧。

孝順兒子曾參的老爸曾點,狂妄瀟灑至此。孔夫子正在和弟子談為人了解後的作為,他這老先生卻彈琴營造背景音樂,視同學的事業激情於無物,也不認真聽,等老師問的時候給了個怪透了的回答,倚老賣老,到後來….老師的結論卻是吾與點也

這奇怪的事,在我奇怪的年少輕狂歲月裡,從沒想過去弄清楚是怎麼回事。那時,表現對三國曹氏父子的興趣才能顯出青年才俊”(還記得十七歲的我向國文老師挑戰了一個曹植與曹丕性格文風相比較的問題,此問題還讓我一個幫腔的才子兄弟出言不遜表示老師回答過於敷衍,重重地得罪了老師)吾與點也”這個在高中時的另一個不解問題,為了在叛逆青春上裝腔作勢,心中有再大的好奇,不屑也不會問老師中國文化基本教材上的老學究老場景演的是什麼戲。不過說真的,心裡真的不明白,孔子和曾點這兩個老先生,在幹什麼啊?.....我對這問題,用句山東的習慣語調,上心了,上心了卻沒多想,就這麼過去了三十多年。

那天在沂河邊上,十七樓的公寓落腳處,窗外難得霧霾消散,白雲間隙中的昏黃夕陽,就在沂河的河洲雜樹上端,大喇喇地任性揮灑出一片橙紅,中學彼時記憶的觀音山夕照突然間從心底深處湧出,靈魂像出殼了一般,繼之是一陣暈眩、又一陣又心癢難耐的莫名傷感。

不讀書(生活、管理、技術相關,不叫書,叫資料),面目可憎的時間有多久?我已經不敢去扳指頭算算了。在所謂的高新科技行業埋頭工作已經那麼長的時間,每天看著、想著、算計著,市場、競爭同行、客戶;產品指標、良率、成本….。突然間發現自己,離開了家、離開了台灣,來到這個在高中時候的中國文化基本教材課本中,虛幻又瀟灑,迷惑又熟悉的”浴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所在場景邊上,好像有些懂了,懂得那吾與點也,也漸漸懂得這後面應有什麼樣的感懷與心境。

從不知不覺中驚醒….我真是有夠後知後覺的。

自己的不長進,也只能一笑置之。

現在的沂河,自然是不能跳下去洗澡了,岸邊的垃圾、過優氧化的藻類帶著一片片不算太糟的臭味。但是河岸的風,涼快、清新,在北方的城市來說,卻依然挺好的。風乎舞雩的人煞透風景地多,住的小區裡有好幾個小開闊廣場,跳廣場舞的大媽們每天傍晚聚集在此,把音樂開得震天價響,又是小蘋果又是蘭花草的,完全沒有美感….這噪音喧鬧,對我而言算是沂河的小小遺憾。

除了小遺憾之外,到這個以沂河為感觀中心的臨沂暫且落腳,隱約覺得是我一個必要的因緣過程,濃烈感觸黏黏稠稠地在自己的胸口、後腦、雙腿纏繞不去。喜歡這裡啊,遠遠勝過喜歡先前待過的濰坊和濟南。

說喜歡,這喜歡的背後有無可奈何的心情陰影。

到大陸工作,原本就是個不得已的選擇。於科技業你死我活的競爭拼鬥中,在台灣好不容易有些不錯的工作表現,以績效取得晉升、因晉升進入經營團隊,我卻連著兩次在公司併購的過程中被遣散出局,沒了可發揮的舞台。對這種,有如台灣專播台語連續劇的電視台低成本、冗長拖棚的肥皂劇劇情一樣的事業命運,不能不說是註定好要我死心到大陸來走這一遭。

深圳、上海、還有廈門,因為在我先前出差拜訪客戶時幾乎踏遍了這些地方的每一個高新工業區,繁雜與過度直接的唯利物慾橫流氣氛讓我受不了,不甘願到這幾個南方所在。然而北方城市,似乎對我有一種陌生又親切的吸引力,從小時候讀水滸開始,加上印象裡眷村老伯伯豪氣的大嗓門笑聲,北方在我意識中代表著一個大器不矯情的爽朗性格,在選擇到大陸工作時,也就傻傻地認定山東是我的真性情依歸之處。

面談、簽約、就職、提兩個旅行箱出門、找到定點落腳、再轉移、兩個旅行箱加上棉被再加上新購家當沉重地漂移、在新定點喘息、沒多久再轉移、再來兩個旅行箱更多新購家當更沉重地漂移….似乎命中註定的行腳生活,沒料到其中的過程如此煩人,並非我少年時愛看的留學生文學所寫的那樣,只是一股單純、以鄉愁自虐的浪漫。迷惑、無奈,慌慌張張、不知不覺,我在山東過了兩個零下10度的冬天,現在要迎來第二個可能逼近40度高溫的夏季。

壯年聽雨客舟中,江闊雲低,斷雁叫西風,對不起啊,那是南方才有的詩詞寫意情懷,我在北方這裡的轉移交通並不寫意。火車、公路兩旁的小山丘沒有茂密大樹,多是亂石雜蹋違和的肅殺風貌;小麥田、玉米地,這些農田並不像台灣嘉南平原的水稻稻田,綠中缺少了那一種油亮清香;路旁畫面就像落在泥地馬路上的物件一樣,被無處不在的揚塵、空氣污染、霧霾蹂躪地十分不堪。頭一年在青島、濰坊、濟南間跑東跑西,精神氣力消耗快速,旁人都說我像瞬間老了十歲。上個月轉進到了臨沂這裡,新嘗試了有腳臭、泡方便麵、大陸烤煙煙味、辣條零食、廁所騷嗆等等五味雜陳的硬臥綠皮火車,車程中三個半小時的發呆放空,白日夢夢境是台灣在新竹頭前溪旁的家,要用力搖晃一下自己的腦袋,才能回魂想起: 喔,我在山東。

現在在臨沂駐陣扎營,十七樓的高度看沂河,河中的沙洲、綠莽、枯枝、青苔湖藻,些許野生水鴨飛起落下….,這樣的場景,在工作事業不得志的頹喪心情下,總是能有安撫慰勞的美感。所以說,我還真的、真的喜歡這裡。

在論語先進篇中的那一段,起初說的是不吾知也,如或知爾,則何以哉,是能力被了解、被認可後想要做的事,但最後,卻變成有如禪宗公案,說起洗澡吹風唱歌跳舞來了。

因為文化、價值觀的養成差異,以及從小被要求塑造的道德潔癖使然,毫無疑問的,我在這個職場,一直是不被了解的;我也非常清楚,除非我被同化、被思想解放,否則是不可能被認可的。以一個空降的台籍高管身份來到北方的企業,沒有心機、不知鬥爭、傻乎乎的自命清高….終究宿命應該顯而易見的是灰飛煙滅、死路一條。

我想,不需如或知我吧,我人在臨沂,沒過多久,我依然依舊可以,在浴乎沂,風乎舞雩之後,詠而歸….快快樂樂唱歌,回台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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