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父是山東淄博人,正確的說,在山東省淄博市臨淄縣的一個小鄉村出生,結婚生子後,因為警察的身份隨國民政府到台灣重新生根落腳,與那時還只是十九歲的苗栗客家小姑娘再婚,有了七個孩子,最後在桃園的警察眷村宿舍用排遣思鄉憂鬱心情慢慢凋落。
妻子排行第六,在她身上很容易看到許多北方人不拘小節、大喇喇的面對生活的方式,也更有遺傳自母親,沉默堅忍的持家態度。二者看似矛盾,卻和我這外表浮燥挑剔、深處天真憂鬱的人有絲絲入扣的互補契合。當初追求她用了近千封的信,以及佔生活費20%以上的長途電話。
以前在班上有很多的”外省”眷村子弟,有極度優秀,可怕驚人的”學霸”型,也有挑釁打架、書包裡偷藏著香煙和黃色小說的問題學生。每次學校開家長會,幾乎無一例外,不管孩子長進還是不成樣子,這些同學的的父親在我當時的眼中都像歷史課本裡近代英雄人物一般: 不管”籍貫”是南是北,無論是軍警在職或退役、公務顯要或者基層雇員,是胖是瘦、是高是矮,表情嚴肅還是和藹可親….他們這些老伯伯(通常年紀都要大過我父親)的眼眉中都透著一股英氣,這種英氣非常難以形容,有一股極度飽滿但卻也極度壓抑內斂的感覺。這樣的氣質,在我進入中年之後,不論在台灣還是中國大陸,或者在世界的任何一個角落,都再也沒有看到這樣”望之儼然,即之也溫,聽其言也厲”的長輩了。
這些老伯伯讓我印象最深的,是王伯伯。他是岳父從山東到台灣一路相互扶持的至交,從我第一次見到他的感受,到後來從妻子口中轉述他離開人世的過程,都在我心裡造成不小的悸動,讓我無法忘記。
那時與妻子剛剛訂婚,按習俗,對於妻子這邊父輩的親朋好友,必須拎著喜餅,一家一戶地送禮稟告。由於與妻子交往時曾受到一些省籍情結根深蒂固的長輩用異樣的眼光看待,所以要到王伯伯家拜訪時,心中五味雜陳、七上八下的,胸口和後背的汗水直流,自不在話下。
王伯伯的家在桃園中壢的眷村裡,先前的日式平房粗略翻修後,仍然因為過低的天花板與窄促的格間帶著股陰暗和寂寥氛圍。很難想像在這樣的屋檐下住著一個高大挺拔、氣宇軒昂、英氣勃發而又內斂的山東大漢、溫潤如玉的謙謙君子。現在的我在山東工作了兩年,山東腔調只要不說過於”土”的方言的話,聽懂八九成沒有問題,但那時王伯伯的山東國語可是快要了我的命,幸好他的臉上,不管是對妻子這個從小聽他說鬼故事長大的小姑娘,還是我這個雖有北方人的骨架但出身台灣基層勞工家庭的愣小子,都一樣帶著長輩萬分疼愛憐惜的笑容。
記得那時候王伯伯問了問我家庭的狀況、工作、專長,便微笑地說我好、教養好、人品好…(有點慚愧),告知我和妻子要有惜福惜緣的生活態度。我所擔心的省籍問題他始終沒提,那時還年輕的我終究沉不住氣,問了問我台灣的籍貫會不會讓他不舒服,卻換來了他的呵呵大笑,說他也是台灣人,來自山東的台灣人,我才完全鬆了口氣。
這些眉宇間英氣傲人的老長輩們,來自中國大陸大江南北,不管是在軍職、在政府行政單位管理、在文教界、在經濟開發政府主導的基礎工程建設,從1949開始都有不能抹滅的貢獻。他們曾經在最年輕輝煌時離土失根,但在台灣重新種下,卓壯、結果、老去,最後落葉歸根,返回的泥土畢竟是在台灣這個海島上。
想到這些,不能不讓我感動莫名。
近來太多台灣政治的藍綠爭議一直讓我反感。因貪腐被起訴坐牢的前總統陳水扁談228事件時說:”可以原諒,但不能忘記。”整句話是對的,但也充滿政治撩撥的味道。我倒希望這句話反過來溫和的說: “不能忘記,但可以原諒。”
不客氣的說,其實原諒不原諒也是一個愚弄人的命題。討厭這樣挑逗負面情感的政治話語,我只願在心中感懷這些來自五湖四海長輩。不管是多少代隨鄭成功定居台灣的唐山子民,還是隨國民政府來台的”後到”流亡青年,他們對後輩留下的恩澤,不管是近些年來的經濟成果、社會規範、文化禮教….或者只是一個翩翩風采、與後輩兒女親切的一段家常話,都在我心中都是大過於天的溫暖恩惠遺福。
王伯伯另一個很可愛的地方,是他喜歡排隊買東西。
新出版的郵票,他上郵局排隊去買;新發售的紀念幣,它上銀行排隊去買。我不知道好久以前麥當勞推出Hello Kitty玩偶熱的時後,排隊隊伍裡有沒有王伯伯的身影,但是我可以肯定的是,排隊、小小期待…似乎是這個長輩有別於別人的生活消遣,單純而天真,不失大雅又縱情恣意。
一方水土養一方人,我在山東工作這一段時間,真真正正見識到了什麼是北方人的粗豪性格。但我十分不願將人因任何不同的出身、相異的故事前緣,去貼上不同的標籤歸類。北方人與南方人,外省二代三代或閩南十七十八代在台灣,說真的,比較差別大小,不如說你從台大畢業還是清大畢業的差別還大一些,還不如說你念的專業是法商還是理工的差別要大一些,還不如你是家中長子還是么兒的差別要大一些….最近讀齊邦媛教授的”巨流河”裡,數度提到她的父親齊世英被老蔣總統說他不像東北人,雖然齊老師的文筆輕淡不卑不亢,但可想而知,對東北那麼多付出與情感的人被說不像東北人,心中肯定不是滋味。
如果有人說我不像台灣人(在大陸還真有不少人這麼說),我心中一定不痛快。
除了那些對口音敏感的、有語言天賦的人,在大陸一般人很少在幾句話交談之中聽出我是台灣來的。現代人喜歡往省籍、出身貼標籤,除了政治意圖外,更有許多是圍地自尊、”寬以律己、嚴以待人”的貶抑傾向所然。
有一次最生氣的是,一個開車師傅用猥瑣的眼神和口氣問我: ”你們台灣是不是受好色的小日本影響太多了? 台灣女人骨子裡都騷啊? 我常看你們台灣的XXXX電視節目,女主持人動不動問男嘉賓內褲穿什麼顏色,真是帶勁兒啊….”;還有一次,另一個說,”你們到大陸的台灣人是不是都有黑道背景?”;至於問我”台灣人不是都吃檳榔嗎? 邊吃邊吐,你咋不吃呢?”的人,更是”多了去!”。
若從以前出差的時間也算,在中國大陸東奔西走,走南闖北的時間算算,有十多年了。表面上,台灣人”有錢”,高新科技專家啊,要”多多指導”,要”讓我們好好學習”,但實質上”台灣人在大陸”也是一個魔咒。時間一長,我多半對一些明裦實貶的話語一笑置之,回想起來,這或許是台灣人在1949之後的一個共業,佛家所說的”共業”。我承受這樣的共業結果,因為近代歷史過程中,多數的子孫對背負著民族理想、安家興業、文化傳承,上世紀失根漂零,不得已以他鄉做故鄉,吞淚堅忍重新扎根的長輩,缺少了那份敬意。
缺少敬意還不要緊,貼標籤歸類還帶著低俗的戲謔與政治愚民的意圖,就更令人覺得噁心了。
我懷念王伯伯,特別因為我在山東,這一個他和岳父大人出生長大的地方,工作、生活了這些個日子。若有人說王伯伯”不像山東人”,我沒有資格也不會說什麼。一個來自山東的謙謙君子,心中絕對的豪爽大器,擇善頑強固執,但也有著溫文儒雅的生活態度,給了我這個只有數次接觸受教的晚輩那樣刻骨銘心的身教影響。我想,這應該是王伯伯他在世時萬萬想不到的吧。
王伯伯有一天早上還幫孫女出門排隊去買了建國紀念幣,當天吃過中飯後,告訴王媽媽他累了,不舒服,想喝茶。王媽媽泡好了茶給他,他喝了口,就靠在王媽媽懷裡”睡著了”,這睡,也就沒醒,也就這樣去了。
妻子告訴我這件事時,我仰頭嚥下差點奪眶而出的淚水。心想,這是多麼高尚聖潔的人才能有的福報啊!
中國大陸從數十年前的閉鎖與文化大革命陰影中走出來,以經濟發展為目標導向。在大陸工作,週圍充斥著唯利不擇手段的濃厚霧霾,讓我無法呼吸。有許多人勸我,有錢賺,犧牲點算什麼、撒點小謊算什麼、誠信多少錢一斤哪? 毛澤東名言”與天鬥、與地鬥、與人鬥,其樂無窮!”,在團隊中就是要鬥爭….而我,我只能默默的微笑後退致歉,對不起啊,我做不到。
我和我那溫文的妻子,就只是希望在我們累了、倦了之時,吃頓家中簡單飯菜,泡壺茶,平靜無憂無愧地老去凋零;像王伯伯一樣,讓後輩子孫有溫暖謙融的回憶,有尊嚴,有喜悅的,沒有繽紛絢爛光芒點綴,卻也自在欣喜、靜靜地完成一生。
詹玄塘2015.7.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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