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日本動畫與文學作品背後的省思




日本著名的動畫大師宮崎駿在幾年前宣佈退休,曾經引起極大的震撼。

他的最後的一部封筆作品<<起風了>>,以開發日本零式戰鬥機的工程師,堀越二郎年輕時故事為體材,再次表現了宮崎駿對飛行的特殊情感、以及日本平民百姓對戰亂的矛盾心情。這部動畫電影看似一個對飛行器有狂熱情感的英雄的詠嘆,實質上,卻不難感受到,背後有一股濃膩的心情起伏掙扎。因為身處不確定時代,無從判斷、無從理解在戰爭動亂的時代裡,真正生活的價值與意義何在,只能摒棄一切情感與好惡、承受一切天災人禍,只能專注在自己的夢想和工作之中。

動盪時代隨波逐流,以被告知教導的價值為價值,以直覺的夢想為夢想,多麼的莫可奈何。縱使,零式戰鬥機成了軍國主義的殺人利器,讓許多人在二戰中流離失所,身喪異鄉。

在看這部動畫電影之前,我並不認得堀越二郎,而宮崎老先生卻是我從小到大的偶像級人物。在先前的<<螢火蟲之墓>><<幽靈公主>><<天空之城>><<風之谷>>,宮崎老先生總是恣意釋放著強烈的反戰、追求和平的畫風與曲調,雖說其中雜以<<紅豬>>那樣的中年放蕩男人的陽剛趣味,更有<<神隱少女>>的敏感細膩,小女孩對親情愛情因緣不著邊際,卻又深刻的描繪,但老先生令人流淚的溫馨、歡喜內斂,擁護和平的性情,我個人認為是不容置疑的。

宮崎老先生在最後封筆之際,竟是以<<起風了>>這樣的無奈沉悶悲傷故事,做為他動畫創作生涯的收場,不禁讓人深思,這裡面,有太多太多值得玩味的所在。

再談另一個讓我喜歡的日本創作者,作家村上春樹。在這裡,容許我引用節錄了他在得了耶路撒冷文學獎時的演講詞:
 
“我是以小說家的身份來到耶路撒冷,也就是說,我的身份是一個專業的謊言編織者。
當然,說謊的不只是小說家。
……………..
「若要在高聳的堅牆、與以卵擊石的雞蛋之間作選擇,我永遠會選擇站在雞蛋那一邊。」
……………..
我今日只想對大家傳達一件事。我們都是人類,超越國籍、種族和宗教,都只是一個面對名為體制的堅實高牆的一枚脆弱雞蛋。不論從任何角度來看,我們都毫無勝算。高牆太高、太堅硬,太冰冷。唯一勝過它的可能,只有我們將靈魂結為一體,全心相信每個人的獨特和不可取代性所產生的溫暖。”

光是這段話,我就要為村上春樹起立鼓掌。

每個人都有其唯一,獨特的地方,也有其異於其他個體的靈魂、自性。我不是無政府主義者,也絕非有種族認同問題,但是,我極度不願意將人貼上任何國籍、種族、宗教的標籤而加以歸類評斷,因為,每一個個體靈魂都因其唯一、獨特性才有價值,才有意義。

許許多多的中國人痛恨日本人。現在的中國大陸,每到了918、七七蘆溝橋事變紀念日,南京大屠殺、濟南慘案發生日之時,在街頭、在網路,在任何一個聚會閒聊之中,無所不在地撩撥這個不久前的國仇家恨,哀怨不停歇地傾吐面對的不平等,慷慨激昂熱血沸騰地痛批、訴求反擊….這個現象,在中國大陸形成一個不容小覷的洶湧暗潮。在六零年代台灣出生的我,從小同樣被教育與日本八年抗戰的血淚辛酸,抗日電影”梅花”一度是每一個學生必看,看完還必須寫心得報告的電影。並非我所受到的教育缺乏被日本人這個民族國家欺凌的歷史,也絕非我的週遭沒有日本在台灣殖民地胡作非為的故事,只是每次我一聽到、一看到中、日之間矛盾因為道歉問題,因為祭拜戰爭亡魂問題,因為美國對中日間的曖昧態度問題,不斷的在群眾之中,造成人心、社會情緒的層層波瀾(這麼多無從掌握全面歷史視角、只用被撩動的情操直觀判斷、只能順從群體鼓譟,這樣的群眾),我心中,無法和眾人一樣激情澎湃,只有難受、擔心、害怕。

用一句開玩笑的話,認真地說,相對於歐美文化,中國人特別喜歡談政治,”吃地溝油的命,操中南海的心”,這樣的人滿街都是。

雖然我相信不會,但卻也真的害怕,中國日本這樣衝突的民族政治激情,會不會形成另一個有如伊斯蘭與西方國家的不解? 百年、千年不去,讓子子孫孫背負越疊加越大的衝突怨恨、共業?

“共業”一詞是佛家的說法,粗淺的解釋為群眾思想行為所帶來、所必須承擔的共同因果報應。我天真認為99%的人都和我一樣,我們身在社會群體中,或許到了老耄之時,回想起年輕時的激情,才會發現原來是自己愚蠢,身陷人類的相互爭鬥攀比的可笑思維圈套,但是,沒辦法,也來不及了。

民族認同意識如果在年代上往前推得更久遠些,就更會讓人愧窘地手足無措了。姑且不管日本這個民族來自哪裡,在哥倫布發現新大陸之前,是沒有”拉丁民族”的存在的,而這個浪漫不羈、慵懶自在的的人們,與歐美文化掠奪的仇怨也不小,這樣的民族主義問題,因為人類在地球上的歷史,那麼不經意又看似必然地被創造出來,又是怎麼回事呢?

村上春樹膽子夠大,令人佩服。他在耶路撒冷這樣”神聖”的地方用他慣有的文筆口語戳弄一個個包含種族、宗教、政治謊言下的體制高牆,然後無畏地說他站在雞蛋那一邊。不管在台灣還是在中國大陸,我向來避免與人談政治,因為這話題中有太多絕對性的主觀認知,而我自認再如何”修練”,也無法用平易理性的言語去面對內心激情澎湃的旁人。我佩服村上春樹,他那麼老練的思路與智慧,幾句話就能夠叫一個原本脆弱一如雞蛋個體的人,開始去反思: 這樣的國籍、政治、種族、宗教所建構出來的高牆體制,怎麼就這樣擺弄人的精神靈魂? 污衊人的真知、真性? 佛家所說的真如自性,怎麼就這樣被玩弄、蹂躪,變成了這麼不快樂,這麼憂傷啊?

學習理工專業,又多年身在所謂高新技術科技業工作的我,和多數生活所接觸的朋友、同業夥伴一樣,我想,在諸多的不得已、無力理解、恍恍忽忽、懵懵懂懂的有限年歲裡,只能接受在體制高牆局限安置下、唯一”安身立命”的模式,一如開發零式戰鬥機的堀越二郎,鍾情於那個相對於大道真理之下,如此卑微又可笑的夢想,從不去想,也無從兼顧後果是什麼了。

另一個很難不被注意到的,在早期宮崎老先生的<<幽靈公主>><<風之谷>>之中,是他強烈環保意識。這兩部動畫裡人與環境的衝突,可真說是驚天地泣鬼神。但是他後來不說了,不這麼畫了,是因為煩了沒人理會,還是說了沒用不如不說,這只有去把這個躲在童趣面具下的老先生狠狠揪出來問個明白才能知道。

人類與環境之間的問題,比起種族、政治,這更大、更難辦啊。

在中國大陸工作,我被恐怖驚人的城市發展速度給嚇傻了。北京、上海、廣州,加上深圳,蘇州這些個走在經濟改革開放前端的城市,突兀拔高的建築高樓、七橫八豎串接的高速、立交道路,用五彩繽紛的LED燈裝飾炫耀自誇。如果有外星人自外太空遠處看到進入夜裡的中國大陸,或有哪個神祇用慈悲關愛的眼神看著地球,那麼這些飛速成長的城市是否會像一隻隻螢光的大變形蟲? 或者像吸食地球生命的癌細胞,在以驚人的速度長大?


很慚愧地自首,在近十年裡我就是做LED燈的,以偉大的環保省電為出發點,日日夜夜勞心勞力開發進步,我就是在強大市場競爭壓力下茍活不願放棄的LED人。但是,每次在這些大城市中穿梭,當我看到這些名為節能減碳的燈,在行道樹梢、在橋墩、在建築外牆以濃妝豔抹的妖冶姿態裝飾著原本不需要妝扮的物事;或者看到,那驚人巨幅尺寸的彩屏螢幕一遍又一遍的推播著廣告以超高亮度閃人眼球,我心裡都有一種莫可奈何的難過。

節省了些許的電,又肆無忌憚的耗費更多的電,在這俗豔的夜晚裡。

中國的LED發展,在這幾年的市場影響力與技術能力,不諱言,已經超越台灣、日本了。

或許我只提到中國的城市並不公平,美國紐約市曼哈頓時代廣場、拉斯維加、和日本東京新宿的燈紅酒綠…那些是存在更久的螢光變形蟲怪物,相較於中國的這些大都市,那些地方只是比較穩定成熟,比較沒在”長大”罷了。中國大陸的這些城市,為了建築另一個在”泱泱大國國度”、”中華民族”、”社會主義信仰”上的高牆尊嚴,努力再努力於經濟與國民生產毛額上突破,取得驚人的成果,但卻也突顯出在文化品味內涵上的嚴重不足、跟不上腳步。不是公平與否的問題,更無關國家政治偏見,以一個像我這樣在多方面愧疚自省的人來看,這些光害、耗能無意義的腫瘤在中國城市把我們這些”無知”、”諸多的不得已”、”無力理解”、”恍恍忽忽”、”懵懵懂懂”的科技傻瓜安置在我們自己所編織出的謊言體制高牆裡,我們就這樣傻乎乎地承受著世界的共業而不自知。

一如日本零式戰鬥機的開發者,堀越二郎。二次世界大戰所帶來的共業,不只是中國國土上的抗日英雄、黎民百姓,也包含在太平洋諸島上的美國大兵,更包括在原子彈攻擊下瞬間由空氣蒸發的日本平民….零式戰鬥機的優異性能讓日本的軍國主義得以更猖狂,所以,這麼多人性命的業障,多少該算在堀越二郎身上?

我願意為堀越二郎的無奈一哭,因為我預知,在中國科技起飛成果的另一面,是永遠說不清道不明的罪過,而這罪過之中,不管多麼輕微,畢竟有我在。

在我高中時,家中添購了錄放影機這樣的一個奢侈品。那時候母親喜歡流著淚看日本的連續劇”岸壁之母”,我在房間讀書,常聽到日本女聲用特有的鼻腔共鳴哭腔唱的主題歌,也常在經過客廳時看到影片片尾一個老婆婆帶著熱水壺,獨自一人日復一日到岸壁等待參戰未歸的兒子的身影。彼時回房之背誦古詩,”誓掃匈奴不顧身,五千貂錦喪胡塵。可憐無定河邊骨,猶是春閨夢裡人。”這種癡癡傻傻的真情,不管是親情還是愛情,至情至悲挑動我的每一根神經,讓我驚恐得全身發抖。

旁人再怎麼親密,再怎麼關心,也無法百分之百感受自己在自身靈魂、意識深處的情有多麼喜,多麼悲,而此情感在一大群”非己”的社會群眾的共業捉弄下,卻又顯得如此無助、如此微不足道、如此悲淒、如此不值、如此錐心刺骨。

在工作之際看日本動畫、讀日本作家作品,竟然引發這麼多聯想與感觸。只希望是自己”想太多”,”太多心了”。希望自己愚昧無知,逃避無罪,希望我到了宮崎老先生那樣的年紀時,別像他那樣只管挖出堀越二郎那樣的人物故事折磨自己折磨觀眾。

明天會更好,對充滿那麼多的無奈矛盾的世界,雖是奢望,卻也是唯一抱持不變的希望。

詹玄塘2015717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

那孩子要的是甚麼?

  那是你最為熟悉的一個孩子,最貼近的一個孩子。倔強、敏感、無助,而且拉著你的衣角不放,你已經習慣這樣的拖累而牽絆,也為這個孩子的存在感覺無奈和疲累,你為這個現實的世界中所有的外務繁忙,你也在大多數的時候忍心無視於這個孩子的存在。   在夜深的時候,你偶爾會聽到這孩子低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