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執著的多情
很多很美的故事都因為「情」這個字。
「太上忘情,最下不及情,情有所鍾,正在吾輩」,情字本身就很美,不管是忘情或是鍾情所在,那都是人的靈性與周遭世界的真切互動,但是情有很多種,先不說是真是假,多數凡夫俗子的情造成的負面「情傷」,恐怕是讓苦境人間如此難堪的主要因素,而「情債」,或許也正是數世輪迴不去的主要牽引力量吧。
有一次,和一位修習淨土茹素多年,極其沉穩,充滿能量的一位居士朋友聊天,開玩笑地問他一個問題,如果那天時候到了,往生淨土極樂世界,或是證阿羅漢、證菩薩道了,他會不會發願再來?沒料到他想都不想,直接告訴我說,當然再來,這不需證道,更不用發願,撇開是否往生極樂世界不說,如果可以選擇升天成為天人或者再世為人,他自然選擇重回娑婆世界。為什麼?他說,只因為,人間有情。
他的這些話讓我好生慚愧,這種情,已經沒有欲求、沒有嗔念,更沒有癡迷,反觀自己從小到大,也曾自詡是敏感多情的人,卻被這境界完完全全的打敗,不論是親情、友情、愛情,自己的情,其中絕大多數的成分似乎是「執著」二字,而不是純粹的真情,這樣的執念所產生的情,才會傷人、才會留下永不退去的業力情債。
這種執著,在這人世間有著多少悽悽切切的悲傷故事?「問世間情為何物,直叫人生死相許」,類似金庸小說裡的李莫愁一樣的人物故事,在實際的生活周遭中,這樣的例子太多太多,列舉不完,而由情愛生恨,偏激狂妄,更是在朋友、親人、甚至自己的生命裡,都有這些偷偷被掩埋隱藏的故事。
有一位已經過世的大姐,在重度憂鬱之下選擇在新竹山區湍急的溪水中跳下,用最激烈的手段斬斷她對情字的執著。
她的故事讓我難過很久。她這個人,用現代最流行的術語來說,是一個不折不扣的「情緒勒索」者,對已經離異多年的丈夫,仍然不放棄地時刻追問他,「我們之間沒有感情了嗎?...我們之間以前轟轟烈烈的愛到哪去了?...我這麼地愛你,你難道不會覺得對不起我嗎?...」讓他的丈夫只好放掉在台灣所有的事業,轉往大陸,不敢回來。對她唯一的兒子也是,已經三十多歲了,仍然常常緊摟著這個瘦小憂鬱的年輕人,告訴他,「不管天塌下來,媽媽都愛你,媽媽的愛不求回報,只要你永遠像我愛你一樣愛我就好…」
我親眼目睹這樣的場景好多次,他兒子曾經皺著眉頭告訴我說,「我媽媽是世界上最偉大的媽媽,但是我是普通人,我不要最偉大的媽媽,老天為什麼不給我一個普通的媽就好?」
已經過世的民歌手馬兆駿有一首膾炙人心的歌,<我要的不多>。歌詞是這麼說的:
「我要的不多 無非是一點點溫柔感受 我要的真的不多 無非是體貼的問候
親切的微笑 真實的擁有 告訴我 告訴我 你也懂得一個人的寂寞
有多少空白的心在靜夜裡跳動 有多少吶喊在胸腔裡沉默 不同的夢裡只有冷漠
這樣的夜 我不理人 人不理我
我要的不多 無非是眼光裡有你有我 我要的真的不多 無非是兩心的交流
輕輕的觸摸 真實的佔有 告訴我 告訴我 這世界孤單的不止是我。」
這首歌是在我二十多歲,在每天固定寫一封情書給現在的妻子時,常常在聽的。現在回想這首歌的歌詞,這樣要的真的不多嗎?其實,要的還真多,這樣的要,美是極度的美,但是這樣的美麗,是建築在一點點的傷感,一點點的慾望需要,另外則是很多很多妄想執著上。
那位大姐,說真的,沒有人幫的了她,她選擇結束自己的生命的同時,留下來的不是她的多情,而是所有關懷她的人的傷感,這不免讓人想要問,這樣的情,是真情嗎?如果不是,那是什麼?
這樣的剖析,已經有點無明批判的味道了,但事實上,人們在俗世紅塵中的情愛,多數是癡,氾濫不知所措,多數是執著,迷妄不止息的念頭不斷攀援,這樣的情,牢牢綑綁著你我,讓人反覆沉淪,永不翻身。
從心理學上來看,人的心理用合理化、投射、認同、反動、壓抑、昇華來建構防衛機制,這樣的防衛機制一旦構成,不管我們喜歡不喜歡,都會自動運轉。就感情上的執著來說,放在這樣的機制下運作都會帶來讓人憂心的結果,即便是感情的昇華,也只是讓很多被「愛屋及烏」的人、事、物遭受到池魚之殃,這樣看似甜蜜卻充滿悲劇美學的情感,是沒有人能夠承受得起的。
還有,另外的一個狀況是,有些人多情,但卻自認為沒有故事可說,這樣的人外表或許瀟灑自在,但那心裡充滿了對一段轟轟烈烈的情感的嚮往,極度需要自己是某一段故事中的英雄主角,不管故事是否悲劇收尾,似乎這樣人生才不會白活一場。
最近有一個電視劇的片段廣告讓人怵目驚心,高中生女主角爬到學校的司令台的頂上哭著用力吶喊,「年輕,就是要談一場會痛的戀愛!」這讓我受到驚嚇的原因是「不痛不行」的訴求,這樣好像是自己在堅持一個悲劇式無怨無悔的劇情,雖說這樣的劇情絕對精采,但在人生的道路上,人不應該如此自殘,這樣的自我毀滅帶來故事會像迷幻藥毒品一樣讓人不可自拔,有如煙火當下光芒四射,炫亮之後只有焦黑的醜陋灰燼。
單戀、暗戀的故事通常是這樣發生的。
最為荒誕不羈的單戀,是發生在我兩個朋友身上的故事。我這男性朋友單戀這位女性,單戀了近三十五年,這女性朋友也單戀我這朋友,也單戀了三十五年。這狀況有點莫名其妙,彼此間都知道對方對自己有情,然而總是像兩條幾何上的歪斜線,只能遠望,無法碰觸。說無法碰觸不是像電影<向左走、向右走>,那樣時間空間上的錯過,而是在他們二位心與情的層面永遠是煙霧,渺渺茫茫,讓他們自己,還有我這旁觀者永遠看不懂。
我這男性朋友結過婚,離異,單身了二十多年,然後心裡頭一直有她;這女性是個高冷虛無縹緲的美麗女子,結了婚,兩個孩子,婚姻生活平靜快樂,但是,夢裡還是有他。
有一天,和這位男性朋友聊起過往一些荒唐的有趣事情,他突然輕咳一聲,告訴我她的現況,然後很沒保握地說,這拖棚的歹戲,應該玩完了。
因為他和她在一次同樣淡如水的碰面之後,她告訴他說,她心裡頭常常掛記的下次與他碰面是甚麼時候,碰面要說些甚麼,然而這樣的期待並沒有意義,沒有意義的事不應該一直常常存在腦海裡,所以,不要有下次了。然後,她再丟下一句,「我暗戀一個男人這麼久,久到我當了別人的老婆、當了孩子的媽,這,也該結束了。」
我那個男性朋友當場呆了,低著頭,等到那位女士離開許久,他的頭還是抬不起來。然後,他讓我看到五十多歲的男人的失戀,比年青少年的失戀還要難看百倍,千倍,萬倍。
我不知道其他人會如何評論這段沒有交集、虛無縹緲的感情,就我現在的認知,那不是真情,那只是一種無明煩惱的執著,執著了三十五年,令人感觸良多的不是情有多高超,更和「太上忘情」的境界沾不上邊,只是苦了、累了、虛擲了這段生命歷程。
歷史上最為入世的聖人應該是我們的至聖先師孔子。孔子教人處理情緒的方法,是學詩經,因為詩「可以興、可以觀、可以群、可以怨。」詩三百一言以蔽之,「思無邪」。無邪的心田所成就的感情,不應當執著的。有人認為,不執著的,太快放棄的,不是真情,但那只是在膚淺的付出多少的問題上探討。事實上正好相反,妄心執著的,是自己心中的邪見,是佛家所說三毒「貪嗔癡」中的中的癡,所謂的癡心妄想,癡心即妄想,這些是以我執偏見為出發點的另一種我行我素的自私,不是真情。
娑婆世界,有情天地。人間值得再來,因為人間處處多情,但我們要有一個不在執著的覺知,不該有情傷、不留下情債,這樣的多情,才是究竟真實的情感,不執著的深情,才是你我生命靈性的光與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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