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心情城市

那個心情城市

最早一次到中國大陸,是因為工作需求到深圳出差,深圳,給人的感覺就是一個非常複雜的城市。

複雜,當然在商業經濟上的激進與繁華,這樣的快速變遷的氛圍下所帶來的變化莫測是主要的原因,但是最主要的,還是人心在這樣環境下所呈現的詭譎、多重、一層層的矛盾有關。

大雨前的深圳寶安
就在深圳的101國道旁,離以前的保稅關口很近的寶安區裡有一間寶暉酒店,每天的早餐時間,酒店餐廳有大約一半的空間,會坐滿來自台灣的光電業的業務行銷人員,帶著台灣腔調的聲音就在酒店裡嗡嗡地此起彼落。在20062011那五年裡,我幾乎每個月會有一星期的時間待在深圳,寶暉酒店附近也就是我最熟悉的地方。在那裏每一個人都有無限的業務遠景和夢想,同樣的也因為背負著這樣的業務與夢想,個個的笑容裡都透出一絲絲的辛辣酸楚,眼神中總有昨夜裡應酬留下的酒精流竄,彼此間的話題總是光電元件的技術指標、下個月訂單的預期數量、應收帳款的催促,還有不著邊際的場面應酬與恭維。

這些人多數不是同一家公司人,很多是單打獨鬥的台灣科技公司的業務員,或是帶著身家性命,來此闖蕩創業的經銷商。在這樣的新新環境中與大陸的年輕人在「狼性」上一較長短。不管是來自台灣,還是來自大陸的任何地區,這樣的「孤狼」在深圳形成一個恐怖平衡的群體,這些帶著狼性的人,無論是男、是女,年輕、還是中年老成,彼此可以在大型獵物倒下時一擁而上,充滿默契地分而食之,但也會在食物缺乏的季節裡相互撕咬、或彼此顧影相憐、相互舔舐彼此的舊傷新創。

在那個時候,我也是其中之一。除了跟著他們,極度不稱職地扮演狼群中的一員,我也喜歡在很多的場合裡默默地退到一邊,靜靜看這邊緣文化裡暗潮洶湧的戲碼。

很少台灣的年輕業務可以在這樣的場合裡長久存活,能夠活下來又堪稱梟雄獨佔一片天地的更是少之又少。但是很殘酷地說,如果我現今仍在這樣的科技公司裡擔任高階主管的話,這樣梟雄級的人才,我是不敢用的。因為,我已經看太多這些帶著狼性光環背後,複雜、詭異、狡獪的人心,雖說這是商場上爾虞我詐下的自然生態,適者生存優勝劣敗下的產物,但我總是不能克制自己對深圳這樣的城市所孕育出來的氛圍,從心底產生的恐懼與排斥。

這樣的城市、這樣的空氣、這樣的天空、這樣的人物、這樣的場景,有一種修羅場廝殺下的深情,是我承受不起的人間味。

在深圳有一位「交情」頗深的女士。她是西南地區的少數民族,有一雙深邃的鳳眼和驕傲的鼻子,相當漂亮,當過解放軍,酒量不讓鬚眉,交際手腕高超也極度強悍。她是我前公司在深圳、東莞、廣州地區的代理經銷,在大陸的南方的業績,幾乎有四分之一的江山是她幫忙打下來的。她的強悍,可以讓她為了追回被積欠的貨款,自己開車撞開一個閉門躲避的客戶的工廠大門,硬是不怕在眾多高頭大馬的男人包圍下,把那個龜縮躲債的人逼出來繳清欠款。她手下的女業務們也是個個身懷絕技,在她的教化下,舉止談吐裝扮恰到好處,會議室裡簡報紀錄、餐桌上夾菜倒酒,完全在她一個眼色下輕飄飄的就做到了。但是,如果有冒失鬼想藉機會對她的女弟子楷油的話,她可不會客氣,我就親眼看過她在飯桌上瞬間翻臉,脫下高跟鞋往一個客戶的臉上砸去,嚇傻了桌上的每一個男子漢。

在光電元件最鼎盛時,她的身價淨值應該超過五億人民幣,很難相信這是一個當初獨自在二十出頭歲到深圳闖蕩的小姑娘,十多年下就能有的成果。

最近一次見到她,我已經淡出科技業了,在中國大陸有一種「停杯投箸不能食,拔劍四顧心茫然」的悲壯淒涼,而她也對光電元件的市場死心,正在思索轉型之中。她才剛剛結束和她生性怯弱的丈夫的婚姻,在深圳的路邊砂鍋粥小店和她一起吃飯,談的都是她那位多情敏感的聰明兒子的教育問題,原本高冷美艷的妝容現已被無奈的笑容佔滿。

「上個月才回老家一趟,根本待不住,趕快回來這裡,這裡又這麼讓人心煩,心好累。現在強迫自己只為了孩子想,不然,很難去想後面的事…」她原本很討厭菸味的,現在的紅唇上叼著一根細細長長的菸,突然間說出這句話來。

簡單的一句話,再平凡也不過的形容詞「心煩」、「心累」、「很難去想」。這句話、這些形容詞,說的,就是整個深圳這個城市。

深圳這城市的溼度非常高,寶安區關外的空氣裡,在這樣的濕度下,輕輕地流動一種汽車廢氣混雜著垃圾、腐敗食物、麻辣燙、以及排泄物的詭異味道,餐廳及酒店,更有一種對異味欲蓋彌彰的劣質檀香薰擾人的嗅覺神經。我自己和幾位事業經歷類似的朋友,每回在這個城市裡,從頭頂、脖子、肩膀、背脊、到腰椎,都會緊繃地像是注入了幾噸的混凝土一般,現在這些人,已經死的死、逃的逃,當我重新回到這城市中,這些人多數已不見蹤影。

再度來到深圳,口鼻中的氣味沒有多大變化,反倒是眼中的高樓在晚間的夜色下更顯得璀璨炫麗、俗得讓我的胃開始翻攪,十多年前的自己做一隻離群的孤狼,雖說背負的是公司業績成長的重責大任,然而孤獨仍是孤獨的,所有的現代不為人道的難受經歷故事必須一個人默默承受,心煩是一定的,很難去想、去弄清楚,也是必然的。

能夠逃離人是幸運的,有些人還真的是逃不過。多年前的一個老大哥,曾是叱吒風雲,禿鷹級別的元件經銷代理,突然間肝癌走了;一個老夥伴,在一次心臟支架的手術中,就再也醒不過來;一位曾在我的手下工作過的年輕超級業務,原本就有睡眠呼吸中止症,在一次客戶的尾牙宴席裡用數瓶麥卡倫威士忌放倒眾多英雄好漢,卻在回酒店的當晚,靜靜的一個人永遠睡著了。

這些故事,都發生在深圳。

這樣的城市,充滿著許多離開性命依存的既有群體,隻身闖蕩的孤狼,在獸性的拚搏中,必須勇敢放棄對安全感、舒適圈的依賴本能直覺。雖然說,這樣的人,背後仍有一個被隱藏地非常非常深的溫情,但這樣的溫情在這樣的環境裡一文不值,一如十多年前的我,對這樣漂浮在城市氣息與塵埃中的情感,曾是一種讓人在夢靨中驚醒的痛。

有多少人因為掩埋太深太久,已經麻痺了,忘記了?然後,深圳的故事,是不是也在每一個光彩絢爛的城市,台北、東京、上海、洛杉磯、紐約中演出?又有多少人,嚮往著孤獨的浪漫,急於脫離家鄉,投入到這樣的修羅戰場,想用自己都不明白的勇氣力量證明,告訴自己是不凡而偉大的?

現在的我,對此已經心煩了、心累了,很難說、也無法說甚麼。這些事是無法用言語表達的經驗和回憶,而回憶,不管過程有多醜惡與難堪,總可以是難得、美麗的生命過程。

今年過年,收到了好多微信訊息,許多來自深圳老友的問候,有感而發,我衷心祝福你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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