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辨心起來,就一定有一個主角在仲裁,在當法官、當裁判,告訴自己及周遭的一切,這個對、那不對,這是好的、那不行。而,那個主角,當然就是「我」。表面上的「無私無我」,在表現上可以「破我執」破得極瀟灑自在,無私奉獻以慈悲事業為終身志業的人不在少數,但是,要說沒有在「是非善惡」、「公平正義」、「道德規範」規則下的揀擇分辨的,卻好像從來沒有看到。
這豈非就是「我執易破、法執難斷」?然後三祖又告訴我們,「唯滯兩邊,寧知一種。一種不通,兩處失功。」難道,我們在世不需要「是非善惡」、「公平正義」、「道德規範」嗎?
回到最根本的源頭仔細探究一下,想想,其實我們對這些的規範的期待與需求是非常可議的。
這些期待,應該多是我們內在對「報應」、「懲罰」的渴求。在內在深處的「我執」之下,我應該在做了這麼多慈悲善行後應有「特殊」不同於別人的善報,而那些爾虞我詐、心懷不軌又作惡多端的人應該要承受其「業報」才對,我燒香拜佛星期天上教堂懺悔,那些不該的壞人、不信上帝的應早點下地獄,「不是不報是時機未到」,請求這快一點報吧,我等得好心極好痛苦;總之,我好別人不好,我對別人不對,我的痛苦來自外部,….,甚麼「唯心所現、為識所變」,就丟到天崖海角管他天荒地老了。
這些,如果不是我執與分辨無常的妄念,那又是甚麼?這些渴求妄想,在在與「至道」的「恆常不變」的境界,確實「毫釐有差、天地懸隔」啊。
遣有沒有。從空背空。多言多慮。轉不相應。絕言絕慮。無處不通。歸根得旨。隨照失宗。須臾返照。勝卻前空。前空轉變。皆由妄見。不用求真。唯須息見。
把有、無的心念丟棄,執著於沒有,反而執著於「空」的妄念而背離了「空」了。過多的語言文字思辨這些道理,反而產生更多的無明思慮。把這些語言文字思慮斷絕,便可無處不通暢自在。回歸到根源,見得到真正的要旨,映照一切無有執著念想,如明鏡一般隨時隨處返卻映照,勝過對空的執念。空亦是心的妄念所轉變而來,不用探究甚麼是真的甚麼是假的,只要把這樣的妄見停息下來就好。
這幾句話精闢扼要,大概把我們這些凡夫在學禪論道的毛病障礙給完完全全的攤在正午的大太陽下,在不疾不徐之間,「映照」我們一切誤入歧途的念想啊。
要有人說「空」不是沒有,在邏輯上一定就要被挑戰了,因為那就在「定義」上要有一大堆辯論論證來統一每個人心裡的「空」是甚麼,這話才談得下去。但是禪宗裡偏偏就要否定論證辯論的語言文字,然而,又不從否定再否定的邏輯中去肯定些甚麼,而是在眾人一頭霧水中待其煙消雲散後自然呈現,而呈現之後呢,得見不得見,那就依個人造化機緣了,大師們可不管這些。眾人虛妄地在搞些野狐禪、葛藤禪也好,文字禪、口頭禪也罷,甚至弄到槁木死灰的枯木禪,這些,關誰的屁事。
三祖當然不管,丟了一句「遣有沒有,從空背空。」
有、沒有,這自然也是一種分辨判斷揀擇,沒有,把一切歸於空,這樣的空也是一種分別判斷下的知見,執著於這樣的知見,又成了另一個無明念想,違背了空的真正意涵。而在此處越是推敲琢磨,用語言文字邏輯思維去想、去較真,更是「多言多慮,轉不相應」,那怎麼辦呢?就放下、丟掉吧,「絕言絕慮,無處不通」。
這幾句話裡有兩個字「應」、「映」,非常有意思。
儒家的王陽明,也是修道習禪的。他的傳習錄說道:「聖人致知之功,至誠無息。其良知之體,皦如明鏡,略無纖翳,妍媸之來,隨物見形,而明鏡曾無留染:所謂情順萬事而無情也。」然後後面再加一句金剛經的「無所住而生其心」,把這個應與映,描繪得非常清楚。
一面明鏡,有應也有映,任你是沉魚落雁閉月羞花的容貌,還是無鹽嫫母孟光黃英一樣的驚天地泣鬼神的尊容,來甚麼照見甚麼,重點是「有應無情、照而不隨」,莊子也說,「至人用心如鏡,不將不迎,應而不藏。」
談到禪宗,我們常把六祖的「明鏡亦非台」掛在嘴邊,卻忘了其實「未入門」的神秀的那段「心如明鏡台」,其中的不將不迎、應而不藏有多麼重要的深意啊。
台灣的府城城隍廟,大大的一個匾額《爾來了》。城隍爺讓眾多鬼頭鬼腦、心懷鬼胎的眾生無所遁形,告訴這些來到跟前的,「喔,你來了。」瞬間所有有形無形的眾生藉此映照,業力障礙自清而轉化。這句《爾來了》,不也就是像鏡子一樣,你是甚麼就是甚麼,不將就、不迎合,你來便來,走便走,不會在此鏡中停留、也無從在此躲藏。
人的多言多慮,在「明心見性」的鏡子當中,給出甚麼多出來的相應來?甚麼都不是、也甚麼都沒有,有的只是在語言文字妄念下的無明煩惱;在回歸真實源頭之下,須臾剎那間,靠邏輯推敲、分辨論斷來的「虛無」啊、「空」啊,甚麼跟甚麼的,也就甚麼都不是了。
那些推敲思慮,都是妄見。妄見總是加入個人業力因緣所產生的過去記憶,執著於過去發生過的「有」的心與意識,又如何整理出「遣有沒有」真正的空性呢?所以,別太較真了,「不用求真,唯須息見。」先把這些妄見給停下來再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