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力唱戲,輕輕說故事



在很年輕的時候,總是受不了有些長輩對事情輕描淡寫的態度。他們會問你怎麼了啊? 彆扭什麼呀? 然後給你一個千篇一律、老氣橫秋的忠告。

和最要好的朋友吵架了? 打起來了? 彼此說出讓人後悔痛心的話了? ...沒關係,過去就好,時間會療癒一切。

和心愛的人分手了? 轟轟烈烈地? 錐心泣血? ...沒關係,過去就好,時間會療癒一切。

被家人、朋友死黨誤解、在精神情緒上背叛? ...沒關係,過去就好,時間會療癒一切。

時間是否真能療癒一切? 真要問我對時間這個「萬用藥」的實在看法的話,我不得不說,「時間會療癒一切」這句話是全天下最大、最善意的謊言。

「只要發生過的事情就不會忘記,只是一時想不起來罷了。」宮崎駿的得獎動畫<<神隱少女>> 裡的這句話,我覺得,那才是深刻的現實。動畫裡在偏遠鄉村閒居,不食人間煙火的女巫錢婆婆(偏偏是亦邪亦正取走別人姓名記憶的湯屋主人湯婆婆孿生姐妹),在少女千尋擔心受怕、對事情充滿傷心絕望的時候,不疾不徐輕輕巧巧地說了這麼一句奇怪的話。

我認為時間並不會療癒什麼,只是讓人把事情暫時放一邊(與佛家說的放下差異很大),等到那天心靈更成熟、更有智慧了,重新拿出來、挖出來檢驗一番、重新處理的時候,或許就比較容易一些了。但是

但是

但是,那只是「或許」。如果,放一邊之後就讓人打死不願意再去面對呢? 或者,如果這一生一世再怎樣的用功修行,都沒有辦法有足夠的智慧修養去化解那些讓人流淚的記憶呢?

好難的題目喔,我暫時放一邊不願去想。

前幾天回去母校,位在中壢的中央大學,找二十多年沒見面的同學安排公益演講,同時讓自己從職場那樣的環境逃離,重新回顧一下先前在校園的年輕歲月。

這年冬天來得太晚,秋天像夏天一樣濕熱黏膩。開著歐洲進口的輕巧自動排檔小鋼砲,把車窗打開,原想在進校園之際便用力吸一口「別來無恙」的松樹氣息,在上中央大學大門口的圓環上坡時,下意識下的左手竟然像突然抽筋一樣想抓離合器、左腳想要往前狠跺三下換檔

…?? 我哩咧,這是…?? 「退回三檔、再催油」的反射動作,

我二十多歲時的Yamaha DT125越野摩托車,和中央大學的這段坡道的驚人聯結嚇了我自己一跳,繞過這個彎從正門往右邊的下坡瞄一眼,一個堅定的直覺浮上來告訴我,實驗室裡的那個和我交情最好的學弟,他的中華多利800小車違規停在那裡。

已經快三十年前的事了,認為早該在心中淡去的情境,居然這麼鮮活地、”Duang”一聲,在我的腦中炸開來一樣出現。學弟現在已經是滿頭白髮的教授,而我現在要是騎上越野車耍帥,我的老婆孩子一定把我趕出家門。

「事情不會忘記,只是一時想不起來」,想不起來的事會在不經意的時候忽然間跑出來,就像先前一時找不到的鑰匙(換鎖好多年了…),就像幾年前找得快抓狂的領帶(早退流行了…),就像忽然間在腦海中蹦出來國小坐旁邊那個討厭女生的名字就這麼忽然、這麼突兀地在你眼前出現。

鑰匙、領帶、名字,校園上坡、越野車……就一笑置之帶過也就算了;但是,如果是至情至性的人、事、物呢? 如果是生離死別的場景呢? 如果是讓靈魂出殼的恐懼、害怕,是撕心裂肺的痛呢?

那,可能就不是好解的功課了……放不掉、忘不了,只怕是這輩子結束了,又跟著繼續輪迴不去。

前一段時間因為讀書會的因緣,讓我仔細重讀了齊邦媛老師的<巨流河>、與龍應台女士的<大江大海一九四九>。我對於八十多歲的齊老師能夠記得那麼多細節、意象、聲音,一點也不奇怪,因為「事情不會忘記,只是一時想不起來」。反而是讓我心中激動不解的,為什麼這樣驚濤駭浪的故事,齊老師能夠說得這麼平緩,如此不卑不亢?

反而是龍應台,怎麼敢用其一貫殘酷點放野火的筆觸,去挑動那麼多人被深埋、「放一邊」的記憶?
 
龍應台在台灣出生,<大江大海一九四九>書中的那一些事,雖然和她非常地靠近,但畢竟不是她自己的經歷,而在一般台灣的讀者眼中,她也不該屬於那種百般磨難挫折的作家。

原來,「時間」給了我們機會去不斷修煉,修煉得更強大、更有智慧,更能夠去面對生命裡的種種試驗。但是,這修煉太難,幾年、幾十年、百年、幾世代都不夠,我們只能把這忽然回來拉拽我們衣角(提醒我們它們還在我們當初放下的身旁)的珍貴記憶因緣,輕輕地再度捧著,深怕淚水、汗漬又多加了它們什麼重量,更加輕輕地說「對不起」,再度慢慢放回去。

聽來的故事情節,我們總是可以用最最悲壯的詩人情懷來大力詠嘆。我們知情知性,我們了解別人心頭傷口有多麼痛,有多麼讓人著急、讓人動容,哪能甘心只是小品地吟哦即止,悲壯的故事總要用磅礡震撼的交響樂熱熱鬧鬧地演奏,不是嗎? 可是如果故事如果是自己的就不同了,忘不掉、放不下、解不了,就不容易說,就不大情願說,也只好輕輕地說。

<療癒密碼>一書的兩個作者,認為那些無法忘記的情境意象會形成細胞壓力記憶,深刻地在不知不覺中影響我們的精神狀態、健康。原來,那些對問題輕描淡寫、要我們「讓它過去就好」,說「時間會療癒一切」的長輩們,是在多麼不得已的狀況下說出這美好和善的謊言,原因絕不是他們不了解失戀多痛、朋友背離多傷懷,而是他們也有一個自己相同類比的故事。

終於了解,唱戲可以大聲唱,應該大聲地唱,而故事,只能輕輕地說。

碰上懂戲的人幫忙大聲唱歌,是碰上千古知音,讓人如此欣喜、如此感動;如果有人在你旁邊,和你輕輕說一個裡面和你同在的故事,那是不一樣的至情至性的溫暖。

回過頭來,我想用最誠懇的聲音告訴一些人: 「你們唱,我用力鼓掌;不想唱,那麼就輕輕地說,我輕輕地坐在這裡,用心的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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